刚下朝毓坤便得知, 杜诗若竟叫宁熙带走了。
原本宁熙特意嘱咐过,不许羽林卫将这事报与皇帝,然她前脚走,后脚这消息便传到了乾清宫。守在慈庆宫的羽林卫虽不敢拦长公主,但也绝不敢隐瞒皇上。
得了奏报, 毓坤放下手中的题本道:“朕倒是小瞧了她。”
她是不信, 宁熙能自己寻到慈庆宫去, 定是杜诗若先传了消息与她。
于杜诗若,她其实很有恻隐之心, 所以才一直将她关着, 并没有强逼她开口。但这次,她竟利用起宁熙的单纯,让毓坤觉得, 不能掉以轻心。
在她心里,再没人比母亲和妹妹更重要, 所以她先命冯贞彻查与杜诗若往来的宫人, 要揪出那个传信的,又匆匆摆驾永寿宫。
“你说, 她是打得什么主意?”
“难道她当真以为,婉婉能送她出宫不成?”
坐在软轿之中,毓坤沉声道。
其时正下着雪, 紫禁城中银装素裹, 天地间一片茫茫。毓坤微微掀起轿帘, 便望见蓝轩高大的身影, 朱红的织金蟒纹氅衣映着白雪,很是夺目。
蔼蔼雪雾中,他们这一行,如江河上细小的浪花,缓缓在浩渺的紫禁城中前行。
听了她的话,蓝轩道:“她自然是知道出不去,不过为了引陛下注意罢了。”
察觉到轿帘那侧毓坤的讶异,蓝轩道:“后宫里的女人,心思不在陛下身上,反倒奇怪。”
毓坤一凛,知道他是提醒自己,杜诗若恐怕,对她抱着不一般的心思。
如今宁熙随薛太后住在永寿宫西面的配殿,为免薛太后忧心,毓坤只说是来给她请安,顺道得知了近日因为薛太夫人抄经,宫中来了些薛府的女眷和宁熙的女伴,今日见这样的好雪景,便由宁熙带着,到御花园中去赏雪了
毓坤到了御花园的时候,正刮着北风,蓬蓬的雪在日光下带着烟气,置身亭台轩榭间,如临仙境。
她是在千秋亭畔见到宁熙一行的,女孩们在亭子里头躲雪,还支了炉子,煮起了青梅酒。
倒自在地很。
原本担心了半晌,毓坤又气又笑,见她所熟悉的宁熙那几位女伴皆来了,杜诗若也在其中。今日雪大,她只着了件沉香色的潞绸披风,在一众贵女中显得很单薄,然神色不卑不亢,盈盈立在那儿,从容自得。
雪下得很大,亭子里的女孩儿们并没有注意到毓坤。她走近了些,便听到她们竟是在对雪赋诗。
诗中佳句,在于言景而不见景。譬如咏雪,冰清玉洁这类的形容就俗了,需得以物来喻方为上。
众女嘻嘻闹闹,一面饮酒,一面行花令。
中了令的人起身道:“春风漫卷梨树白。”这是将雪花比作四月的梨花,倒有雅意。
她下首另一人道:“西子浣纱清溪畔。”这是将雪帘比作西施浣过的轻纱,比方才那个意境又更上一层楼。
然众女皆说完一圈,杜诗若却没有开口,宁熙望着她笑道:“我倒要听听,杜才女还有什么佳句。”
杜诗若走到亭畔,折了枝老梅,拂手道:“欲斩金龙扬玉屑。”
众女皆怔了怔,却见她手中那枝白梅上的花瓣扑扑簌簌,倒真像是从九天落下的。神话中云,龙之鳞甲化为玉屑,听了她的那句诗,就仿佛真见到位天神,手持宝剑斩杀巨龙,气势磅礴。比之先前那些又高出一截来。
反应过来后,众女由衷赞叹,杜诗若将那枝梅收在怀中,敛容福身道:“皇上。”
亭中人这才发觉毓坤竟来了,顿时拜了一片。诸女隐见毓坤清俊的身影,想瞧又不敢瞧,心中皆紧张又好奇,宛若小鹿撞。其中有些人,是毓坤做太子的时候便见过她的,然如今再见,却皆觉得皇帝的气质越发沉稳。
毓坤淡淡道:“起来罢。”
她负手走入亭中,径自走向杜诗若。虽然知道她的目的不单纯,但方才听她道出欲斩金龙扬玉屑一句,在心中也忍不住击节。
眼前这美人的确才华横溢,不负声名。
见毓坤立在自己身前,杜诗若垂着眸子,长长的睫毛落下来,发间素净,衣衫也单薄,面上的神情淡薄,没有谄媚,也没有逢迎,就仿佛高山之巅的白茶花,等着人采颉。
毓坤不由想,若她是男子,这般美人,恐怕会又爱又怜惜,更起了征服心来。
可惜她并不是,所以只能辜负了佳人。
感到毓坤望着自己,抿唇一笑,却不说话,杜诗若忽然忐忑起来。
她原本也不懂这些,但在教坊司中的那些时日,见多了各色的男人,无论再潇洒,望着她的目光总是相似的,是带着侵占和掠夺的。
然而现下却不同,皇帝只是审视着她。从她身上,杜诗若感受不到先前那些觊觎。
原本她极其厌恶在教坊司中见过的那些男人,现下去忍不住努力回忆,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?
心中沉沉,杜诗若只听皇帝道:“你也起来罢。”
她起了身,却见皇帝已转身走向宁熙。
见毓坤竟亲自来了,宁熙知道,恐怕正是因着自己将杜诗若带走这事。她想撒个娇蒙混过去,毓坤却提也不提,只同她一处往回走。
再回到永寿宫,待宁熙很有眼色地让众女皆散去归家,毓坤方道:“人我带回去了,下次不许这么胡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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